十一月初回家时,小城里的一切都没改变过,附近的房屋,枯了的树木,张贴着转租条的店铺,路途远处那条宁静的河,仿佛是在离开的刹那时间定格未曾流逝。
除了认识的人有了光阴流逝时带有的痕迹,以及母亲眼角更多的皱纹,还有藏起来的,偶尔探头,反着银光的白发。
母亲仍是那么的瘦,她总说自己吃不胖,吃几口就饱,但是我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在厨房里操劳出了一整桌的佳肴,两盆肉菜,两盘素菜,以及一碗飘着药香酱香,挂着汁水油亮亮的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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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胗,鸡脚,猪脚,香肠,光是看一眼就足以使人饱腹。
我笑问母亲,你什么时候想着弄卤菜了?
母亲道,这不是你要回来了嘛,夏天就开始弄了,平时卤点猪脚啥的给你姥爷送去,自己也吃,后来给下面打牌的邻居帮忙卤,他们出钱买肉,我自己留点,反正也是闲着嘛,你吃着咋样?
我道,好吃,咸淡刚好,都快赶上外面卖的了。
母亲骄傲地笑着,又摇了摇头,说,反正我尝不出来,你喜欢吃就好,给,猪脚,拿着啃,这边有纸,看看味都进去没。
我先是嫌弃,弄得手里油乎乎的,黏黏的,难受。
后来还是放下了筷子,捏着猪脚尖和另一边的骨头啃。嗯,肉卤得很烂,外面的皮用嘴巴一撕就脱落了,骨头里都是卤水的味道,猪肉都不用牙齿咬,舌头戳几下就能滑到肚子里,整个味蕾都散发着那难以言喻的卤香,享受着美味的炸裂,最终彻底放下矜持,对着猪脚大快朵颐。
母亲看着我轻笑出了声。
没人和你抢,都是你的。她说。
我丢下骨头嗦了嗦手指头,好奇地问,这卤汤平时不用,放着怎么办呢,不会放坏吧?
母亲道,三天一回火就行,放不坏。
我便说,那还挺折腾的,我记得步行街里不是有卖卤肉的嘛,咱家买了好些年了,你平时也不是天天卤着去卖钱,直接买点他家的不好?
母亲说,葛老头啊,早就没有买他家的了。
葛老头。
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很快回想起了那张圆胖的脸,有点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眉宇间却少了太多锐气,讲话带有翁声,披着一件黄色的围裙,对人不卑不亢。
他在步行街支着放满卤肉的四轮推车,推车上面是玻璃柜,为两层,发黄的灯光明亮得很,上面的那层是卤肉,灯照着,泛着金,炸过一样,下面是素菜,卤过后比肉看着更油,但由上面的卤肉挡住大部分的光亮,下面就暗了些,更好看。
他经常坐在木椅上守着推车,靠着刷了不知多少遍漆的白墙,在那哼哼着。
卤肉欸,卤菜欸。猪耳朵脆,猪脑袋香,牛肉韧,鸭肠嚼着嘎吱响,鸭胗切去蘸点醋,配着花生毛豆下酒爽。
先是这一句,后面又慢慢加了猪脚猪尾巴,也没有想过平平仄仄,只是这么随便哼,怎么顺口怎么来,反复也改过词,至少耳朵脑袋牛肉鸭肠什么还是会有的。
要叫我哼多感到羞耻,开不了口,他就这么哼着,自我记到这几句起,每次途径偶尔都能听见,哼唱了二十多年,甚至往前数更加久远,像是海浪对着礁石不断拍打,毫无疲惫,不知现今他还有没有继续哼吟下去。
父亲买过不少次,站在玻璃窗前选,要哪个确定了,多少钱的,或几斤几两,葛老头就‘刷’地弹起身,从铁盘上拿来肉菜,称重完切好剁碎,很是干脆,挤着笑容提来袋子,说“好吃再来”,再没有别的废话。
想到这时,母亲已经在收拾碗盘了,我打了把手,将骨头从桌上扫到垃圾桶里,又想到儿时父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卤肉,叫一伙朋友到边上小餐馆里喝酒,我跟着凑饭吃,那时嚼不太动,看父亲啃着猪蹄津津有味,我不服,也狠命啃了一口,结果咬破了嘴唇,哭得稀里哗啦,父亲见我吃肉还被肉咬伤,在那哈哈大笑。
眼下我也跟着笑了出来,母亲问我傻笑啥,我说没啥,母亲念了句神经,便继续去清桌子了。
在家这一阵子,卤肉就此成了常态,大概是母亲见我回来的那天吃得勤快,于是隔三差五就卤着东西,厨房里那砂锅总是‘咕噜噜’的在炖煮,里面翻腾着卤料包,一大块五花肉,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卤肉,卤料的药味道便总在屋子里经久不散,我只好央求母亲别再卤了,吃不掉,母亲看白眼狼般说,这还不是你喜欢吃嘛。
是这样,但卤肉的味道单一,无论是卤的什么,除了口感,回味都是一种感觉,久而久之嘴巴会苦涩,不是能每天都吃的东西,母亲暂时作罢,把砂锅搬了下去,还叮嘱我,不要往里面弄进生水,不然卤汁会坏。
一日后,屋子里的卤料味总算消失了。
再过几日,我终于办完了手头的最后一点事情,终于是踏出了楼。
冬季的严寒多少是叫人敬畏,好在今日阳光明朗,横跨城市的河道距离我家不足五百米,走上十分钟就能到达,河岸狭长,一直延续到日落的尽头,挤满了不少人,大抵是出来晒太阳,孩子们的蹦跳给人带来活力,于是我多绕着河岸从三座桥来回绕了几圈,还途径了儿时候经常来玩的公园,现在看来它是那么的小,很多游乐设施都被拆除,变成了空地,架起羽毛球网。
回来时,天边开始变成冷冷的青紫色了,而桥的对面就是那条记忆里的步行街。
如今的步行街多被我这样的年轻人给占领,入口的拱形门外就已是挤满了各类小吃的摊位,混合着,其中臭豆腐的味道是最容易让人分辨。
层出不穷的网红食品,或是最朴素的鸡蛋饼,那些崭新的,银白色的橱窗,或是附着一层凝固乌油,炸着串的烤摊,两两三三交错的排在一起,但人们很少愿意驻足,多数摊位旁的桌椅都是空的,还占据了停车位,气得车主猛拍喇叭。
我心里不厚道地发笑,这些年轻人并不知道,对于居住在河岸附近的居民,他们的舌头早已习惯了那些延续十余年的食味,步行街外的新摊铺只能满足人的一时好奇,而进入步行街拐角的小巷,这里才是徘徊了不知多少年来的烟火。
炸铺,早点,煎饼果子麻辣烫鸡蛋灌饼,这些被油烟沁烤后的黄黑招牌,还有守着门店的中年人乃至老人,他们是陪伴了这片区域几代人,已然嵌入了记忆里,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于此,我看见了葛老头。
他就坐在街巷入口最醒目的位置,靠着前不久应该又刷过一次的白墙,安逸地享受着落日的余晖,恰好照着他眯起双目的脸。
这张脸已经苍老了,顶着的毛线帽子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额头,两鬓全白,脸也瘦了太多,眉毛稀疏,已然看不出‘鲁智深’的形象,唯有那条发脏的围裙,好像从未改变过。
以及小推车。
四个轮子支撑起了铁架构建的台面,再放置两层玻璃,由岁月磨掉了它原本的光彩,变得灰蒙蒙的,与葛老头近乎融为一体,在白净的墙面前,就像幽灵的影子。
卤肉的香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浓郁,在市井的街巷里,鼻子需要从上百种味道里才能分辨出那股酱料的气息。远远看去,玻璃柜里都是黑乎乎一团,而随着距离渐进,卤菜挂着汁的色泽就显得诱人。
卤肉欸,卤菜欸......
我大概是听见了沙哑的,犹如蚊吟般的哼声,声音的源头,便来自葛老头他布满短碎胡须的嘴唇里,嘟囔着,仿佛是睡梦中的呢喃,我也看不清他的双眼是否睁开,整个人再无当年的硬朗,变得同老猫般悠闲悠哉,似乎对他来说生意不再是生意,只是一种生活的本能,和呼吸没有差别。
于是我悄悄来到推车前扫视着卤菜,还是那些东西,倒不如说卤食本身也难以发生多大的变化。
可惜我的身体挡住了日落前最后一缕阳光,葛老头反射性地睁开双眼,那仍是一对明朗的眼眸,与他年龄所割裂,不带有任何浑浊。
葛老头看见了我惊喜道,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您还认得我?我不好意思地挠着鼻尖问。
葛老头说,是哩,不是那谁家的孩嘛,是放假啦?
我笑道,对,早毕业一阵子了。
哦呦,多快哦。
葛老头打量着我,笑着重复了一遍说,太快了。
是的,是的。
那么,最近咋个样?在哪工作?
还没有。
哦哟,女朋友有吧?
哈啊,也没那个想法。
是回来歇一阵子?
算是吧。
倒挺好。
我与葛老头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寒暄起来,他之前也是这么热情,生疏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那么。
葛老头指了指面前的卤肉,问我,你要不要买点什么回去尝尝?早上才弄出来。
嘶——
我犯了难,并隐隐觉得懊悔,想到屋子里母亲有做,而且前些天吃得太多,眼下的卤肉们随着夜色与推车内灯光明亮,反射着暗金的油亮,我的肠胃也实在是痛苦起来。
我应该拒绝吗?我犹豫着。
葛老头看出了我的纠结,便补充道,不买也行,下次再来也好。
说罢,他又坐回了去,阳光几乎全无了,天际彻底发紫,转黑,阴影让这位老人看上去落魄可怜。
来二十块的猪头肉吧,鸭胗也来点。
我终究是于心不忍,葛老头应了声好,便又一下子弹起来,戴上了塑料手套,抓来半扇猪头,用那把切了二十多年卤菜的刀先是竖劈,再横切,接着咣咣咣在菜板上剁,震得玻璃发响,然后扫到一边,又抓来几个鸭胗,轻缓地压了几下刀, 鸭胗就一分为二,和草莓样。
二十块的猪头肉,五块钱的鸭胗。
葛老头拿袋子掂量好,分别放到电子秤上,显示屏除了多上一两块外大差不差。
好吃还来。
葛老头交给我袋子,我扫给他钱,愉快的交易就此结束。
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下好饺子了,当她看到我买回来卤肉时不开心地责怪说,干嘛浪费钱呢?想吃我就能做,这何必。
我苦笑道,架不住人家热情。
说罢,就用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送到口里咀嚼。嗯,味道很好,卤水都进去了,回味一股浓香,还不腻人。
但再嚼下去就不是这样了,变成了咸齁与苦涩,带一口饺子才能下肚。
怎么这么咸呢?我自言自语道,不是这个味道吧?
起码在我小时候没有这么咸。
母亲夹过一口鸭胗,说,就是这个味,几年前就是了,人老了,舌头尝啥都是淡的,所以就盐就会放多,给他说过,犟,不听,渐渐买的人就少了,除非家里突然来客人招待,应急买着吃还行,除了咸以外还是香的。
有这样?
我回忆着。
小时候买的人还挺多吧,他家摊铺前也红火,有时候他孩都出来帮忙,过年过节大家都抢着预定,有两家餐馆还包他的卤菜。
母亲道,可不是,一个人一辆车,能干得很,供着儿子念书,还在外地买房。
我感慨道,了不起。
母亲继续说。
那老头年轻的时候更了不得,听人讲啥都干过,啥都卖过,走南闯北,最后来到这搞卤肉,当年那条街比现在还热闹,城市没发展起来,这里就是城中心,啥都有,然后呢,街道上弄卤菜的不止他一人,好几个,大家就竞争,把谁挤下去自己才有钱挣,卤菜就这样,一条街难活第二家。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的味也大差不差,不好吃的撑不了多久,于是他搁那和别人拼熬夜,你熬到十一点,我熬到十二点,然后凌晨两三点才收摊,甚至更晚,多一个路人都抢,就是收入,是钱,卖一粒花生米都是挣,后来有人熬不过,觉得身体弄垮了不值得,又退了一些人不干,剩下几家做生意。
他也是精,像别的家做卤肉,快快切完怕耽误后面的,他有条不紊慢慢切,位置也好,进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其实也不慢,等得及,就是让人排着,其他人一看你这人多,那就也来了,并且给肉随手抓,先切,切完后多了点,说送,少了点,再拿一块切大的,也是送,无非是一两口的事情,显得大方,人们也爱在他这买了。
我咬了口饺子,笑嘻嘻地说,厉害,葛老头怪不得能干到现在没人和他抢生意。
光是这个那不止。
母亲摇了摇头说,人家不服气,后面还打了起来,也就掀摊,你砸我的我砸你的,弄得满大街都是卤水卤肉,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最后闹到局子里,之后就只剩下他一家在这卖了。
还有这种事。
我听着颇为有趣,心想那年轻时候的‘鲁智深’,真和人干起来也不虚。
这边话说完了,那边饺子也吃完了,唯独剩下些卤肉还没有解决,本想留到明天,母亲说实在是吃不下就丢掉吧,卤肉就进了垃圾桶,多浪费。
之后我散步时就很一阵没再从步行街里回来了,主要是觉得再撞见葛老头不知所措,装作无视跑走又过于冷漠。
但在五天后,我从河边返回时,意外地发现在步行街的入口处围了好些人,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陌生,却好闻的卤香,更像是肠粉浇的那层汤汁,只见摊位电动车的红牌子上写着两个白色的大字‘热卤’,这玩意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闻所未闻,兴许又是某种网红小吃?我见人蛮多,闻着味也好,于是凑了过去打算仔细瞧瞧。
只见电三轮上改造安装了一个麻辣烫似的小煮锅,锅里咕噜噜炖着些菜和肉,香肠,猪尾巴,耳朵,皮,鹌鹑蛋鸭胗鸡心,土豆海带什么的,看上去和卤好的,放在餐盘上的肉没什么差别。
围着的人拿夹子去夹,然后给放在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盘里,老板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身上套着崭新的围裙,戴着个口罩,给人感觉算得上精致,桌台也清理得干净。他不喊不嚷,紧紧盯着锅里的卤菜,不时用夹子翻转拨弄,唯有头顶的霓虹灯在安静地招呼顾客。
眼看老板手一翻,粉糯糯的香肠连带着汁水被夹出,放到灯下像是裹了层蜜,闪着诱人的光,明晃晃的菜刀在案板上‘哐哐’剁了阵,一整根香肠便成了大小均匀的肠片,然后放进塑料袋里称重,老板干脆地说了声“十五”,再从锅中分割出的一小块地方捞起些许土豆海带给丢到袋子,再加上放在边角瓶罐里的调料,还有辣椒洋葱香菜,舀上一小勺汤汁,全在塑料袋里搅拌,‘沙沙’响着,筷子放下时,从袋子敞开的口里飘来的又是不同的浓郁,又香又辣,多闻几口就让我食指大动口舌生津,频频下咽着唾液,忍不住伸手道问这些菜怎么卖?
素的一串一块五,肉的看要啥,耳朵香肠这些论斤,鸭胗鸡心三块一串,鸡蛋鹌鹑蛋都两块。
感觉略贵了。
老板递来了用塑料袋裹着的铁盘还有夹子,我挑选了些鸭胗鹌鹑蛋和两三串豆泡面筋交了过去。
不要辣。
我特意提醒道。
老板则说,少点辣吧,不要辣不好吃,没味。
啊呀,那就少点吧,可别放多了。
老板憨厚一笑,将串和肉撸下切好称重,说一共十六,再以重复不知多少遍的手法开始往塑料袋里加料,我看着蜜汁色和红的辣椒碎与绿的菜叶子混合,于光影下变成了漂亮的琥珀,他将口子系了个漂亮的结,连着筷子重新交到我手里。
慢走。
是有着含蓄的热情的道别。
我回过神来,摊位围着的年轻人更多了,老板又得服务别的顾客,我挤了出来,提溜袋子掂了掂,倒也没多重。
嗨,尝个新鲜嘛。
回家后我就迫不及待坐在餐厅桌前解开塑料袋用筷子夹上一口,送进嘴里是微甜的卤香,还有开胃的酸,美中不足的是吃起来略干柴,尤其是鸭胗,但有着汁料辅佐,倒也瑕不掩瑜。
然而吃了几口后就不对劲了,一股火热在我嘴里悄然滋生,从喉咙往腮帮子蔓延。
辣!
我大吸凉气,太辣了!
我扒拉着袋子里的小料,就几个辣椒壳,的确没放多少,这到底是什么辣椒哇,常人哪遭得住。
我跑去冰箱拿了瓶可乐往嘴里猛灌,过了阵才缓解了些。
哎呀妈呀。
我抹了把眼泪,再看桌上的塑料袋,最后还是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又满头大汗地去吃。
母亲恰巧回家,见我一副怨恨的表情在那咬着东西,还以为我受什么气了,我指了指热卤说,你也来尝尝,味还不错,就是辣。
母亲嘟囔道,怎么又买卤菜啊,几天前才买过外面的,想吃我给你卤不行?
我笑道,那不一样,这个是热卤,你尝口就知道了。
什么热卤,有啥区别?
母亲来拿起筷子取了块猪耳朵。
辣。
我再次提醒道。
她把耳朵放在嘴里咀嚼一番,不满的表情逐渐舒缓,眯起眼点了点头,但很快和我一样豁然张大了嘴,用手在那里扇风吸气。
天啊,真辣,你怎么不叫他辣椒少放点。
就没多少辣椒,你看,我说过的。
太辣了,味道的确可以,就是太辣了。
不辣不好吃呗。
我给母亲倒上一杯凉水,再喝了口可乐笑问,你还吃吗?
母亲摇了摇头,无福享受。
那我就一个人吃干净咯。
以后还是少买些外面的。母亲说,偶尔吃吃就行了。
是的。我回答道。
母亲并不是怪我花钱,只是在她的认知里外面的东西总是不干净,当然再争辩什么也没有太多意义,应付般认同即可。
大概是一周后,严寒使得冬日愈发寒冷,也向着新年渐近,步行街的商贩比之前还要多,网红食品更是层出不穷,光卖热奶宝的三轮车都五六个,将步行街出入口彻底拥堵住,几乎要霸占原本的停车位。
放假回家的大学生是他们的主要顾客,临近河岸的优势,使得这里在半夜也有了和往日冷清不同的喧嚣。
不过网红美食嘛,我向来是以抵触的态度,仿佛网红二字已经在我心底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偏见,看那冰淇淋似的热奶宝,我不免像我姥爷样在心里不屑道,这能是啥味嘛。
倒唯有上次的热卤,在我又一次闻见它飘来的卤香就回味起来。
还是老地方,还是那个小三轮,人依旧不少,老板仍是穿着干干净净,给切肉拌菜。
不同的是这回三轮车旁,靠着墙支起了四张小桌子,三轮车的前轮边还放上了几件矿泉水跟饮料,看起来生意是红火起来,留得住顾客了。
我走上前去,见临近老板的桌子前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趴在那用铅笔在习题册上涂涂写写,字稚嫩,却好看,她不受外界影响,专注于作业本,乖巧极了,想来是老板女儿吧。
这边老板将几名客人点的热卤拌好,对女孩说道,来,楠楠,帮爸爸把这两盘送到卖炒面的那边去。
女孩没抬头,奶声奶气地说,等下,这个题就要算出来了。
人们不禁笑起。
你家孩子真懂事,学习肯定很不错吧。
老板骄傲地笑了笑,年级前十呢。
说罢,他调拌热卤的手转得飞快。
轮到我了,老板是认了出来,他说,又来买啦,咋样,好吃吧。
我笑着回答道,好吃是好吃,就真的太辣了,你放一点点都受不了。
老板一脸惊讶,真有这么辣?
我吃不太来。
那我就给你再少放点,这次就放一丢丢。
好嘞。
我拿起铁盘和夹子,和那天差不多的选择,这回又要了点别的肉菜,老板称重后说有20.8,我忍俊不禁,干脆20得了。
老板面露难色,孩子上学要钱多,实在是对不住,我摆了摆手,这种事也没什么。
他家味道是好,就也无所谓。
我提起这一袋琥珀色的热卤再从人堆里挤出,四张桌子已经坐满了,老板的女儿就坐在花坛边借着路灯的光写,没有任何怨言。
而当我要离开时,突然觉得被人紧盯浑身不自在,我顺着目光看去,哦,是葛老头,他与卖热卤的摊位就一条路相隔,他人生意的红火葛老头必然是能清楚看在眼里,故此对于我——他看着长大的后生,吃他卤肉好些年的晚辈,这是一种无法饶恕的背叛。
当然也许是我多虑,但从他眼里我的确感觉到了埋怨,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我绕了几个弯,装作闲着出来散步,悠悠晃晃走到门可罗雀的葛老头摊前,把买来的热卤自欺欺人似的背在身后,讪笑着说,来买点卤菜。
葛老头精神起来,不管怎样都是客人,他把手往和他一样有了岁月,倒仍干净的灰围裙上抹,还是有些怨意,瓮声瓮气地问,来点什么。
不得不说,葛老头这里虽然菜量少,但种类比热卤那边丰盛太多,光是看着就叫人眼花缭乱,老人期待着把双手按在推车的台面,先是见我的眼睛在卤菜上扫视,又跟着我一同逐个去看那一盘盘的卤肉。
说实话,我真没太多胃口,仅仅是盯着那些鸡脚什么的,嘴巴里就开始感到咸齁,可我又不能辜负葛老头的等待,所以选了猪头肉,说,来15块的吧。
15块我都觉得多了。
葛老头笑起,应了声好,拿起半个猪头肉用刀子细细切,袋子装好放到秤上,一共17,葛老头还是算15,就这么给了我。
好吃还来。
这是对我的挽留。
我竟对他同情起来了,可是葛老头,他这些年挣足了钱,孩子也早就稳定,在外买了房,还在卤肉纯粹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就算不干也是在河边遛弯,和人下棋养老,我该同情他吗?
付过钱后我提着俩袋子回家,这次我学聪明了,就上一碗粥来吃热卤,这回老板放的辣椒的确少,一两个壳子而已,香香辣辣,处在能接受的范围,一口卤菜一口粥,还化解了油腻,别提有多美。
粥喝完了,热卤差不多也吃完,葛老头的卤肉却一口没动,肚子已经饱得七七八八,这下子我犯了愁,放到冰箱里等明晚再吃?
瘫坐在椅子上试探性用筷子捏起一块猪头肉去尝,皱起眉头勉强下咽。
真咸呐。
还是算了吧,我揉起了塑料袋给丢到桌上,浪费就浪费,还是别让母亲知道,又责备我浪费钱。
我带着对葛老头的愧疚,将卤肉给丢进垃圾桶里,连带着还有白花的15元。
傍晚母亲提着一大袋子从超市回来,我连忙上前帮忙提到桌上,笑问,这都是什么,那么重。
母亲道,是给你买的鸡脚鸡腿,你不爱吃卤肉嘛,刚好超市促销,还有鸭胗,两包便宜着呢。
我苦笑道,妈呀,这东西就偶尔吃吃,冰箱都快放不下了,你这,唉。
母亲说,咋不能,塞一塞就放得下,我这就去热卤汤,炖仨小时,然后泡一晚,明天回回火,味才好。
好好好。
我哭笑不得,这下才明白什么叫自作自受。
卤菜可是很容易就吃腻的东西,母亲买的一大袋子卤品足够我吃半个多月,脸都要吃成酱油色,以至于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对卤肉产生了恐惧,从河边散步回来都是绕着步行街走,葛大爷也好,热卤也好,光是闻着味我就生理不适。
后来母亲谅解了我,把剩下的鸡腿鸭胗什么的做成了正常的菜,谢天谢地我的嘴巴才能从卤味的地狱里解脱,得到缓解,慢慢恢复应有的味觉。
不过步行街我也没去很久了。
有一日,我刚沿着河道廊桥走,母亲发来短信,让我回来时帮忙带一个鸡蛋灌饼,我便重新来到了步行街,街口的摊铺大概是少了几家,热奶宝的推车已经见不到了,卖淀粉肠的摊位开始占据上风,恰是放学后学生正多,一根三块的淀粉肠有十多厘米长,孜然,胡椒辣椒,沙拉酱番茄酱,味道什么都有,足以垫着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挨到回家吃完饭。
卖鸡蛋灌饼那家,也是老铺子了,和葛老头一样,都是自我出生前就于这街区巷子里定居,记得儿时一个鸡蛋灌饼两块五还是两块,总不能超过三块,但就近几年涨价到五块了,胡辣汤也是这个价,一碗汤一个饼,当早饭晚饭都不错。
途径入口处,卖热卤的还在原先位置没变,人比之前少,然总是有人,炉子里的卤菜也咕噜噜煮着,四张桌子又加了个新的小桌子,他女儿就坐在桌子上写作业,书包丢在边上,看来也是才放学。
我远远看了眼,味道就自己找过来了,我咽着唾液还是摇了摇头,欸,再让肚子歇息一阵吧。
而向巷子拐去时,我惊愕地发现葛老头不见了,那堵上了新漆的白墙下空荡荡的,还有滴落的油漆在地面形成斑驳,巷子的入口变得宽阔,又缺了些什么,仿佛是衰败的宅院连门口的石狮都被当掉,更显落魄。
沿着烟火十足,坐满食客的快餐店,我快步走去卖鸡蛋灌饼的大娘那,大娘正擀着面,把炉子里的鸡蛋饼翻个后继续烤,还站着几个人在那排队。
要俩鸡蛋灌饼,一个刷酱,一个不要。
矮胖的大娘说,可以,要等十分钟左右,等得急不。
那就等等呗。
炉子里火旺,很快就烤好一个,金黄焦脆,灌入的鸡蛋和面饼相得益彰,加了葱花,光看着就味美,大娘把鸡蛋饼从中央翻折,拿刀往中央一剁,再叠起来,再一剁,分成了均匀的四份,切口露出鸡蛋的黄色,宛如流心的榴莲蛋糕,若要真做选择,恐怕榴莲蛋糕大不如这一个鸡蛋饼来得实在。
用油纸包好,拿塑料袋装着递给等候已久的客人,前面也就剩下三位了。
百无聊赖,受着炉中热浪的吹拂,我随口问。
那卖卤肉的老师傅呢,怎么今天没出摊?
我以为他是病了。
大娘笑起,她瞥了眼巷口,人行步道另一边的热卤摊,说,前天,葛老头和那小伙吵了架,没吵过,一个人在家憋着生闷气嘞。
啊呀,还有这种事。
我有些不安。
没什么吧。
能有啥,做生意也不碍着谁,他就是犟,多少年咯还以为自己年轻,搞得卤肉咸了大家都说过不听,养老本该挣也挣够,年轻人接手也正常,大不了不干了呗,你像我们这,要回头有年轻人来这边卖鸡蛋饼,那我卖不过就不卖了,去到处溜达溜达,不还是别人搞不过,附近邻居吃我们家多少年,去年我就说不弄了,人家觉得可惜,唉现在这个年纪也不是多少钱的事,方便大伙嘛,再说人家不是不给你钱,再挣点也行,你说对不。
我点点头,是这样子。
又惋惜道,那就是说,葛老,葛大爷以后不来了?
大娘甩了下手,我估摸不会,他犟,不服气,不然这块地咋就他一家卖卤肉的。
大娘再从炉子里夹起烤好的灌饼。
啊呀,你说人呐,说老就老了,东西弄得也不行了,前些年还是好吃的,他再年轻个十年,那时候最好吃,以前排队的人比那小伙子多,周边吃饭的,你看,多少桌,谁来吃都要买他点卤肉尝尝,羡慕死个人。
当时他名气就很大,好多年轻小伙子干嘛,过来给他当学徒,买配方,葛老头不收,说不行,别人干不来,最后也拗不过人家,一个人收个一千,让好好干,跟着学,但是呢,你说也奇怪,就没几个干得成。
葛老头讲小伙子没耐心,不吃苦,让给食材拔毛洗开刀洗内脏,他们干不下去,嫌脏,嫌累,以为是使唤他们,这哪行,你弄卤肉,就要先学着咋处理食材,你总不能买人家半成品回来弄吧,口感就不一样,有的呢,买了配方没几天直接跑了,反正就这样没成事的太多,也教不出好学生。
而且啊,那些人只看见葛老头卖的能挣钱,都不知道卤肉也分淡季旺季,只看旺季怎么好,不看淡季怎么熬,卤货又没法一直放,淡季赔进去的钱都够人喝一壶,成本可不是我这鸡蛋饼能比的,我顶多损失个俩仨鸡蛋,不值钱的面粉啥的。
况且卤肉竞争多激烈啊,边上有一家,味比你好上一丁点,你这摊子就凉了,彻底没戏,又不是鸡蛋饼油条,口味大差不差。
我点点头,是这个理。
大娘扶着腰,悠闲地用夹子把做好的灌饼给放到炉子里,推进去,再接着说。
当时吧,就有人觉得葛老头是骗子,藏着不交,给的配方不对,那人是北边来的搞餐馆的,脾气暴,葛老头就当街和他吵起来,说配方不对他是王八蛋,俩人骂的都难听,说谁要是没事找事,谁藏着掖着谁给谁跪下,最后上头打了起来,那人把他摊都砸了,葛老头是一头的血,俩人就都被带走了呗。
出来后呢,葛老头让内老板跟着看,去卤,就用给的秘方,多少料,多长时间,怎么处理,都一步步来,出锅后给他尝,老板吃了口一句话没说,第二天就走了,再没多久就赔给了葛老头医药费还有新的推车,就是他现在用的那辆。
哦呦呦。
我顿时对那老人肃然起敬,葛大爷的事迹还真不少。
大娘笑着说,总不能平白无故占着这里吧,给,你的鸡蛋灌饼,一个要酱一个不要是吧,切不切?
我摇摇头,不切。
一共十块。
行。
回去时再次途径葛老头‘打下的一角江山’,再看隔壁卖热卤的那个摊位,难免感慨些什么,到家后给母亲讲了今天的见闻,母亲只觉得有趣,也是说,人都会有老掉的那一天,长江后浪推前浪,倒也正常,的确如此。
之后好一阵子我都没再见过葛老头出摊了,虽不知那天两人究竟互相骂了些什么,但显而易见,葛老头他受了打击,兴许是认清了现实,把自己的土地让给了年轻人,转交给他们来经营。
我从步行街过时偶尔看见他在和别人坐在太阳底下棋,他总是锁着眉头,撇着嘴唇,似乎每一把棋局对他都是艰难的思索和挑战,直到落子后,才把眉毛舒展,又在下一次重新皱起。
他应是在养老了。
只是每当我提着新买的热卤时,无论多远,但凡见到了葛老头都会赶紧把手背在身后,或者进行简单的遮掩,生怕被他发现,或是与他四目相对,好像我是害得他‘下岗’的罪魁祸首。
临近小年了吧,也没多少天,卖热卤那家的摊位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做大,桌子从原先的四张变成了六张,隐隐有要侵犯葛老头地盘的感觉,对此我是高兴的,毕竟我喜欢它的味道,哪怕腻了,隔一个星期再吃也好。
就在这日,我拿着热卤往家走,途中听见有苍老的声音在喊我。
后生,后生。
我为避免自作多情没有理会,接着又听那人喊,那谁家的后生,我便看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葛老头,又苍老几分的‘鲁智深’鬼鬼祟祟招呼我过去,他手里也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棕色的东西,看起来软巴巴的,我困惑地走向他,问。
葛大爷,有什么事吗?
葛老头神秘兮兮打开塑料袋,一股熟悉的卤香散出。
葛大爷,这是?
我不解。
葛老头拿着塑料袋把手臂伸向我,来,尝尝。
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尝尝味道咋样。
我捏了块猪耳朵,软软的,脆脆的,略有犹豫,还是送到了嘴里。
葛老头满怀期望地凝视着我,耷拉着眼皮的眼里将要迸出某种光彩,他等待我的答复,我则不辜负他的细细品尝一阵。
可以的。
我点点头,确实可以。
葛老头的卤肉味道从来没有不好过,只是咸,这次不咸了,原本的味道自然就回来了。
葛老头一下子笑了,满是皱纹的脸随嘴角裂开伸展着似花般绽放,骄傲和自豪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是吧,是好吃吧。他向我确认,还有这些,都尝尝。
我看了眼袋子,里面猪头肉鸡腿什么的一样不少。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觉得应该都差不多吧。
后生,也不能让你吃白食,把你买的那也给我尝尝。
葛老头竟和我交换起来了。
您真的要尝吗?我不是舍不得,就怕葛老头受到什么打击。
葛老头说,咋了,还不情愿?
我道,不是的,您既然要吃,还送我那么多卤菜,就随便吃吧。
我把袋子打开,至少从味道来说,这边就比葛老头那袋子里的卤货浓郁不少,葛老头就像是位科研工作者,谨小慎微地用两根粗黑的指头捏去,我也没看清他拿出来的是啥,可能是鹌鹑蛋,葛老头就‘嗖’地把卤菜丢到嘴里,眯起眼,拧起鼻,吃苦瓜样整张脸都扭在一起,并随着牙齿艰难地咀嚼,嘴巴和脸皮下有如蠕虫在蠢动,面部的肌肉也发生不适的变化,像是一个干瘪的橘子皮。
待他痛苦吞咽,几个深呼吸调整五官恢复正常,然后不屑道。这有啥吗?这也没啥嘛。
我想葛老头肯定能尝出区别来的。
我尴尬地笑道,年轻人喜欢吃。
年轻人喜欢。
他重复了便我说的话,咬了咬空气,把那包承诺好的卤肉交给我然后离开,我垫着两袋子卤菜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第三天下午,葛老头带着他的推车重新出摊了。
当日我从步行街经过时,就见葛老头的摊位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听说葛老头改进了口味,作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大家谁没吃过葛老头的卤菜,多少是要给点薄面,而人又带动人,其他没尝过葛老头卤肉的人一看,不禁也想来买点尝尝味道,看这平日冷清铺子怎么突然变得红火。
我瞧着实在挤不过去,再想冰箱里剩下的卤肉,也就作罢,不经意看见买热卤的男人,铺子前突如其来的清冷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偷摸盯着葛老头那边的摊位,兴许在思索缘由,顾客叫了两三声他才回过神,给人赔笑拌卤菜。
在我看来,卖热卤这家是完全不需要顾及葛老头的,对久居此处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热卤是新东西,并且带点辣,他们是很少吃辣的,多是年轻人喜欢来买,葛老头那边的卤肉摊对他们看上去也没啥吸引力,而且葛老头卖的卤肉,更像是招待客人,当成一盘菜,热卤呢,则是小吃,能当夜宵,今非昔比,情况与葛老头那会儿大有不同。
可卖热卤的老板大概不这么想,他带着孩子,就像多年前葛老头那样,他必须为自己拼得一块立住脚的地界,还有稳定的市场和源源不断的顾客。
他大抵是想要接替葛老头。
待葛老头的卤菜唤醒了人们对着一口肉食所沉睡的味蕾,好些年忘却了的味道所带来的还有更过往的记忆,那些封存了的曾经在每一口酒肉中于胃液的波澜里浮现,回过神来卤菜仅剩空盘,仍不知满足,想要把过去的更多苦与乐在今日重现的食味里找寻。
葛老头已不再有名气,但人们高兴在年关将至时从他这里采购昔日的必备品,恰是与鞭炮一起,把这些年被隔断的历史重新衔接。
葛老头的生意难得的再次红火起来了,就连我母亲也准备在去我姥爷家过年时从葛老头这边带点,她叫我早早预约,葛老头的锅就这么大,炉子就那么多,以前要是晚了要么买不着,要么买一小点,现在葛老头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量只会更少。
我答应了。
母亲嘱咐过的第二日早晨我就打算去找葛老头,或者等他开张,葛老头卤肉的地方是改造过的车库,为了不妨碍人,所以很偏,进入步行街沿着一条小道弯弯绕绕就能看见,那股卤肉的药味是最好的引路标。
但我今天没见到葛老头,他是起晚了?我想不应该,小学时候很早从这边走,去吃早饭,就能闻到卤水的味道了,今天这里的味很淡,也没啥动静,铁门紧闭着,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层哪户,碍面子不方便喊,于是傻乎乎地想等一等。
大概半个小时,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葛老头从另一边推着车,带着一副疲倦的,宛如僵尸的面容出现了。
葛大爷,你怎么出摊这么早?
葛老头说,我是才收摊。
啊?这你为啥?这么大年纪还熬夜,身体遭不住哇。
葛老头示意我让开,他蹒跚着走去开铁门,蹲下身时我真害怕他维持不住身体平衡仰头栽倒,我甚至做好上前搀扶的准备。
结果是我多虑了,葛老头虽身体不再如当初那么魁梧,倒也结实,双手一抬卷帘门就打开,他拉着推着往里面进,我伸头看了眼,一排是冰柜,一排是炉子,靠着门的地方有水池和管子,靠墙还有个浴缸那么大的红盆,卤水味很重,是用火反复萃取了不知多久的精华沉淀。
卤汁,越卤越香。
葛老头将车子放好,对我刚才的疑问解释道,快过年有不少人回来不是,晚上吃饭的人也多,喝酒打牌啥的,嘴里总归要嚼点东西。
我道,那您都这个岁数了,何必。
葛老头这才道出真相,他愤愤道,你知道卖热卤那小子吧,平时晚上人少,我和他差不多十一二点一起收摊,今晚我本来也打算那个点走,妈的,他在那小声说了什么,糟老头子快点走这类,搞得我抢他生意一样,我就不走了,跟他熬呗,我多少年前熬走了多少人,哪怕一个晚上就一个人来买点花生米下酒我都候着,他觉得自己这一个月卖得好,能占地方了,想得美,我卖了几十年,之前又多少年啊,折腾开饭馆,搞烧烤,赔得连裤子都没了,要不是拼下来这里,我明个就要死在外面,小伙子,还年轻着呢。
葛大爷欸,您这是何必,主要是身体哇。
葛老头不以为意,嘿,你放心后生,熬不死人,身体第一,你熬到那时候拼不动了,你自己就认输滚蛋了,我倒要看看他一个大小伙子的,能不能搞过我,要是他搞过了,卖的好熬的久,不用谁说,我该下棋就下棋,该遛弯就遛弯,我把秘方主动送给他都成。
啊呀,这......
我无话可说,不知为何,我竟从葛老头的话里听出一番江湖武侠的风味来。
那过年的卤肉......
葛老头拍了拍我肩膀,他的手劲十足,隔着厚棉衣都能感受到这只手的粗糙。
他说,都备着的,你家要多少钱?
三百左右的吧,也就过年当晚吃,鸡爪,猪脚,耳朵牛肉这些,还有千张豆巾啥的,猪脚多几个,素菜少点,够吃就行。
行,你是那谁家的对不?
对。
记下了。
葛老头重新把车库的门拉下关好,我回去睡会,你的我记着了,年三十来拿就行,别太晚。
我不禁问,您新年咋过呢?
我孩子到时回来,葛老头说。我回去睡会,下午卤着,晚上还要和那孙子拼。
我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劳烦啦。
说罢我便顺巷子寻早饭吃去。
而葛老头和卖热卤男人的较量以飞速在附近传开,大伙都等着看上一出好戏,不过说实话,葛老头的赢面大吗?他老了,上年纪了,拼命伤身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年纪该干的了,葛老头的卤味重回几年前的水准就够让人惊奇,到此为止皆大欢喜,等年过了,再卖个顶天一年,退休得了。
理应如此,大家伙对赢家选择是一边倒,主要是看葛老头能凭着他那股倔强劲熬多久,距离过年就剩个个七八天了。
我中午吃完饭就去超市买母亲需要的年货,用完的调料,回来时诧异地发现热卤的摊子正当太阳下早早扎在它的老位置,我骑着电动车上前去惊讶问。
怎么这么早就出摊了。
男人收拾着摊位,往锅里放食材,笑了笑,含糊道,要过年,多挣点钱。
我不由得感慨男人的勤奋和气盛,他昨晚陪着葛老头熬了一整晚,估计白天就稍微睡了几个小时,中午草草吃完饭就赶来这里继续守候,光凭这点,我就认为葛老头必败无疑。
我问,你女儿没跟着出来?
男人说,她和她妈在家里。
大概是丈夫出来卖,妻子在家准备食材。
挺好。我说,可惜我回来早了,看样子卤好要点时间吧?
男人挽留道,都熟的,等烧开就能吃,几分钟就行,要不你等等?
我又说,算了算了,午饭才吃过,你来太早了,两点前我估计都没啥人吧。
男人笑而不语,他看了眼葛老头没出摊的位置,我便明白了什么。
说不准他和年轻时的葛老头一模一样,吃苦肯干,又有精力,手艺不差,还有相同的倔劲。
不过我还是没有买些什么,其实我也想多说几句,转念再想何必插嘴多管闲事呢?我又不卖卤菜,别过后就回了家。
后面几些日子我没再出来过,在家中帮母亲整理房间,准备过年的东西,折腾了挺久,至于葛老头和那卖热卤的男人,俩人应该还在熬着。
隔了一日,母亲中午提着不小一袋子的东西回来了,这全是热卤,给我看得目瞪口呆。
妈呀,你怎么买那么多?
母亲道,没多少钱,主要送的多。
送?
是呢,买肉菜送素菜,还有鸡蛋丸子一类,人可多了,我看你平常挺喜欢吃,觉得划算,就买了些。
这,这。
我翻看装热卤的袋子,里面的卤菜堆积着,又混有些许汤汁,灯下红艳艳的颜色,让我感觉有点瘆人。
我寻思吧,卖热卤的男人是在和葛老头搞竞争。
母亲说,那肯定,要说也多此一举,不过过年咱这边还是吃葛老头那种卤肉的多,他估计是看葛老头这阵子人多,他人少,想不找法才弄这个。
母亲还说,其实按真的讲,他家品类太少了,也不是咱们平常吃的那些,你说搞点鸡脚猪脚不挺好,而且价格吧,一个个卖总觉得不划算。
我叹气说,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多送点东西也行吧。
热卤老板和葛老头还在熬着,顾客们由此成了这场‘贸易战’的受益者。
对了,葛老头看他这样,没啥反应?我问。
母亲笑着说,能有啥反应,又不是他赔钱送东西出去,几十年都吃他家的,而且平时买他家卤肉多一块五毛的人都不要,该买他的不还是买他的。
也是哦。
我拿起竹签插中一个鸭胗,刚吃几口就察觉到不对劲。
这个鸭胗略酸。
我意识到,热卤这东西老板要是弄得少,他可以精准控制调料,一旦多起来,那就有问题了。
也不是不能接受吧,但和第一次吃到时的惊艳相比,差距就此体现,为了人流牺牲口味,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转眼,距离过年也就剩下两天了。
晚上同好友出去玩,九多点的样子从河边散步回来,临近新年,红灯笼和中国结挂满路灯,偶有烟花声响起,在河面映照出一片光阑,是在为后日的过年做准备。
经历了这么多,允许放炮后总该喜庆喜庆,我来到步行街口,嚯,这可是烧起来般的红火,张灯结彩,正门下还挂着一条盘旋的龙,围在外面的摊铺便是游龙下的星辰,人头攒动,卖春联的搞年货的卖炮仗的,哪哪都是人,和前些年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城市似乎真的活过来了,谁家摊铺生意都好得不行,尤其是卖炮的,不是摔炮,是点火炸响的擦炮,多少年没放过这玩意了啊。
我把目光顺着步行街的门下投向卖热卤的铺子,出乎意料的是,他家生意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倒也不是说没人去买他家的热卤,而是和往常比较没太大差别,平时多少人年前还多少人,老板本平静的脸上罕见地郁郁寡欢,再看葛老头的摊子,他手里的活可没闲着,一个接一个地来买卤菜,两只猪头就剩半扇,花生粒和豆皮的铁盘里只浮着一层浅浅的汤汁,啥都没了。
而且有些在热卤老板这买多的‘老顾客’‘熟面孔’都去光顾葛老头的生意啦!
其实想来也正常,逢年过节,大家请客宴席肯定还是选都能接受的口味,附近的小餐馆里人们吃卤菜也习惯直接说多少钱的,多少斤的,几串几串,也不知多重,就感觉昂贵。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热卤的。
但再看热卤老板摊子招牌上贴着的纸张,上面写着什么多少钱送丸子卤蛋,还有几串素菜之类的,再对比与葛老头那边不相上下的客流,就显得讽刺了。
热卤老板的心情显然不好,给人调味时手上的动作都变得迟缓沉重,没有将要过年的喜悦。他女儿也在,穿着粉色的新衣服,知道爸爸不开心主动给爸爸打下手,帮忙收拾盘子送卤菜到那些炸串泡面的小吃摊去,还是那么懂事。
我想着选哪家去买点啥当做夜宵,就听得‘哐当’一声响,是铁盘砸地的声音,附近的食客们被吓了一跳后纷纷转头看去,见那小女孩摔在地上,盘子连带着热卤都给扣在地面,汤汁飞溅,女孩怔怔爬起来时,她粉白的袄子也被弄上了酱油色,就像一团抹布,糟糕透顶。
不是叫你小心点吗?
热卤的老板马上跑了过来把女孩一把拉起,小丫头咧嘴哭了出来,嚎着,爸爸对不起,是我没注意,对不起爸爸。
老板用手拍着女孩被弄脏的外衣,生气道,才给你买的新衣服,让你年后穿你非要今天穿,搞脏了怎么洗,啊?你说这怎么洗?洗不干净你过年就没新衣裳穿了知道不。
女孩越哭越伤心。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不要新衣服了,爸爸不要吵我了。
不过是一套衣服。
我这样想着,转而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我不知男人的家庭情况,可能对他来说,一家子人的开支全要靠这小小的摊铺来维持,进货的钱,房租,孩子上学又是一笔钱,谁都不容易,我不敢看下去了。
别哭了,到一边坐着去!
男人见围观的人多,挂不住面子,他也不能让顾客一直等,于是冲女孩喊起来,女孩听话地抹着眼泪努力屏住哭泣声,抽着鼻涕踉踉跄跄往摊位的角落里躲,仿佛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等会儿让你妈把你接回去,别乱动了。
嗯。
我的饥饿一扫而空,没有胃口再吃些什么,只想赶紧回家。
转头时我发现葛老头离了他的小推车隔着路在看,他带着痛心的表情,嘴里喃喃道,嗨,别吵孩子嘛,大过年的。
葛老头应是我们之中最能对卖热卤的男人此行有所触动。
我去问。
葛大爷,你那还有鸡腿鸭腿啥的吗?
葛老头说,卖完了,等最后这半扇猪头肉卖出去,我就收摊走。
嗯。
后天就能来拿卤菜,别忘了。
好的。
我看葛老头拖着身子走回摊位,走到黯淡的灯下,避开主路上的繁华,估计他不想和男人继续熬下去,他不再为了家人明天的一口饭去操心,他也不再有年轻时那样的‘冷血’,去和人争,去拼,斗个你死我活,他老了,几十年的卤水也该停止沸腾,冷却封存。
欢快用不了多久就回到了步行街,我不再去猜测葛老头和卖热卤男人的结局,理应是完美的。
但在第二日我出来吃早饭时,眼前的一幕让我瞠目咋舌。
从葛老头的摊位,到热卤男人的摊位,连着中间隔断的步行街道,全是棕色的一片凝固的卤汤,就像炸弹落下后爆裂出的焦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忙问卖牛肚汤的老板,昨晚出什么事了?
老板叹了口气说,打起来了呗,葛老头被掀摊了,那人的摊也被葛老头掀掉。
总不能平白无故......
是,唉,那男的妒忌葛老头最近生意好,倒也正常,葛老头也没啥,就昨晚,要我说多管闲事,他收摊走了得了,结果女娃妈来了,和她爸搁那熊女娃,都不容易,一件衣服多贵啥的,葛老头过去劝,劝也就行了,说着说着谈到男人搞热卤上。
别人赔钱卖货别人开心,他不舒服,给那男的说这样弄不对,不是这么搞,卤的送多了,你赔钱不说,别人吃着也腻,往后好些天几个月不来都正常,有这钱不如给女娃多买几件新衣裳。
又说等他赔不起,不送了,这可和五毛一块分量不同,那五毛一块的多一口少一口无所谓,关键之后人家花同样的钱,手里一掂量袋子轻重,就算知道之前是送的,搞活动,后面也不咋想来了,生意就这样,拼的是持久,不是眼前一俩月吸引多少顾客。
然后呢?
然后男人不服气,他说葛老头倚老卖老,仗着干得久,耍威风,欺负人,他不乐意。葛老头也气,自己好心来说道说道,男人还给脸不要脸,俩人都有脾气,就骂起来了,女人也跟着骂,男人上了头,污蔑葛老头卤子里放了东西,不然之前冷冷清清现在咋可能一下子就那么多人吃,葛老头就骂得很难听。
但到底有没有打男人,是不是先动的手,就不清楚了,太混乱,男人掀了葛老头的摊,东西都砸在地上,葛老头也掀了男人的摊,你看那卤水,墙上都是,好险没烫着别人,之后打了起来,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走了。
天啊。
我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完全被昨晚突发的事情给震惊。
马上就要过年了呀,搞这事。
老板惋惜地摇了摇头,也是,不都这样过来的,那男的吧,还是年轻了。
我搅拌着牛肚汤里的方便面,望着浮着油花的汤面,思考良久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于是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
沉默良久,只觉得可惜。
年三十当天我还是拿到了葛老头的卤菜,是他回来的儿子在帮忙,问他葛老头怎样了,他儿子说葛老头头上缝了几针,万幸没有大碍,但年不得不在医院过,葛老头还提醒他给邻居们弄卤菜,实在搞不完就把钱都一个个退掉,好在都弄完了,就等着大家来拿。
我问,葛大爷之后还卖吗?
对方摇摇头,我不想他卖了,搬到我那边去多好,但老人嘛,看吧,希望能说动。
卖热卤的男人呢?
赔钱呗,打人多恶劣呀,总不能因为他家困难就饶了他吧,我小时候我爸也困难呐,和人竞争再怎么闹锅砸了也不可能打人,打人就完了,这片是真别混了。
是这样的。
我没再说什么,就这么离去。
年后,初八,在傍晚我从河边遛弯回家时,头上包着纱布的葛老头和崭新的推车重新出现了,一切照旧,老人在落日的余晖下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自得哼着曲子,闭着眼享受着残阳的日晒,再挺了挺了腰杆,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见此走上前,问,葛大爷,好了?
葛老头睁开眼,眼眸明亮放光。
好多了。
他声音带着底气。
那就好,来十五块钱的猪耳朵吧。
行。
他笑着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抄起铁盘里的卤肉,日光正射在案板上,他又开始慢慢切去了。